□祁建青
青海真正的春天始于四月。当然,这仅指河湟地带。四月里,麦子或油菜已经下种,侍弄得光净而平整的土地以十分耐看的模样敞向天空,一望便知:第一场春雨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,它们正从各个方向朝这匆匆奔行呢。
四月,人们和土地一样翘首等雨。
这是一个短暂的空闲间歇。紧接着,雨会来得很快。只要地里一湿,一株紧挨一株不误时令的苗,会一夜间覆盖浅山、脑山和川水地。但眼下这阵子还不是这样,旱象持续,人心焦虑。然而无论经验还是直觉,人们心里皆有数,土地黄里带黑的本来模样就快看不到了——我是这样理解的:四月清明,人们怀着盼雨和惜地的心情走向土地。含义深广的土地,什么往昔的甘苦,什么来日的盼头,还有亲手播下的一粒粒种子,和那些给了后人种子留下土地的先人,全都在里面。这些看不见摸不着。可是,土地实实在在,没有丝毫虚假成分。在这个当儿,人们的双脚往土地上这么一站,那些想象中的事物,诸如庄稼的长势和收成,祖先的身影和功劳德行,就全会在眼前浮现,有了某种沉实而绝不虚空。
可以这样说:河湟流域被人们世代耕耘的一块块土地,早已从物质的层面上升到了精神的层面。在夏秋,它是生养产出果实的丰沃母体;而仅此一刻,它成为积淀和表明人心的祭坛。在中国,在全世界,土地大体都是被这样认同的:它自被开垦的那一天起,就成为人类活动和人类文明的见证者与默默记录者。它没有文字可拿来翻阅,是录音盒也无法放大收听。脚下这些土地埋葬着过去全部有形无形的信息遗物。土地,这上苍和先人留给我们的不是文物的文物,唯到此刻,我们才可以打开它……
这正是时令节气与生命、生活的互动。时间之于人、人之于土地便如此相聚而小坐。在小麦或青稞或油菜苗长出之前,人们说什么也要来拜谒一下土地,来怀念一下土地,来亲近一下土地,来……倾听一下土地。
四月,远远望去,那一群又一群拖家带口跪在土地上的背影,分明在与土地交谈。他们分明比任何时候离土地都更亲更近,比任何人对土地都更专注、更虔诚。
四月,后人们一一摆好各自的祭坛。备足的祭品一样不缺,该来的子孙一个不少。
我总愿这样认定:他们真的实实在在弄清了这个时刻的珍贵,且比我所能够想象的更生动、具体。他们比我更早获知了春汛,头场雨不日就会降临,绿色要重返大地,生命——包括广播雨水和日照的天时,饱含养分和生殖力的地气,勤于和乐于施展智慧、气力的男人女人,以及他们的村庄、牲畜——又一次尽心竭力地奉献回报开始了。不要说过去的业已过去,这是一以贯之的持续拉力,一切何曾停顿、何曾迟来或推后?
这么说吧,四月里这一幕,是听从召唤四方赶来同祖先聚首的大地仪式,是后人朝天对地抒发心怀和敬献感恩的人神赴约。统统来到了户外,在大自然天地之间,来造访故去的亲人们,一门心思静气凝神,倾听他们有什么话要说,有什么事要交代,此一刻,非同小可。
这便是为何偏在春天伊始,人们要专门来到坟茔墓地跪一跪、拜一拜。悼念,告慰,祈祷,叩首,祖先听到了?祖先一定听到了。好好说吧,慢慢说,不着急,你的述说犹如诗歌诵咏,如此教人感动而意犹未尽。从土地上站起来,拍去膝腿上的尘土,抹去眼里的泪水,回头望,人们还在陆续到来。哦,一样的,大家都一定能够见到想见的人。亡人的骨殖灵魂和大地同在,只要有土地就够了,手就可以触摸到,眼就可以观察到,心,就可以感应到……
当人们完事离开,内心会感到少有的平静和踏实,仿佛一件重要事情终于办妥,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。
四月,人们当然也悟到了死。墓碑和坟茔是死亡的生动象征,跪在坟前其更显高大,与故去的先人近在咫尺,他们在地下,我们在地上,他们只不过是先去了而已,我们呢?我们岂不是在紧紧追随步其后尘?
可以感受到死亡的脚步,于从容中更深切承受生命之紧迫与严峻。重要的是,由此,人们进入了难得的冷静,甚至得以反思品评自己平时一些所作所为,终归是发现了种种的可喜与可憎之处。比如哪些好事做得多么完美,却也不多想它;比如哪些懊悔事已做下,比如万不该有的恶语却由自己说了,愧疚就要用一生背负。那一时没想清的,或许能想出个所以然。对了的,就记住。错了的,也记住。只觉得,此时萌发的心得意绪与平日截然不同,会敏锐一些,深刻一些。只是,人们没哭天抹泪。按理大哭一场很正常,可是,每个人脸上还时不时露出微笑。
在清明,我们实难见到哭成一片的墓地。人们是多么平静随和。清明这天,哭与不哭都是有道理的。尽管,他们本应嚎啕大哭,悲天怆地,哭亡人也哭自己。但他们没有这么做,没有。原因很简单:雨要来了,而且该种的都种上了。特别是,春天已经来到了,你已经来不及痛苦和悲伤。
或许祖先早就说过:我们不需要眼泪。四月,人们借助烧纸、献食、奠茶、奠酒,来表达自己的敬意。四下里为什么一直这样安详?那是祭祀连同微笑已经尽皆收到。
这时的儿女们就要想,若老人在世,又能多享几天福;也想自己平日里的不敬不孝,念及不复存在的苦乐岁月。这些都成为永远的遗憾,因为无法弥补,一想起就让人难过。在这个时候,人们往往容易想起的不是轻松的、平淡的事,而是紧要的、重大的事,感到了光阴似箭,时不我待,感受了对生命、对生活,需要加倍投入和努力,需更有心、上心和尽心。立在坟前,人们得以面对自己的灵魂,许多出口与未出口的话都是对自己、对家人、对现实、对未来的。在坟头,人们表现出不同于往日的坦诚与关心,使内心更情愿领受,并为之心生一阵阵感动。
四月,土地上升起的一缕缕青烟,田埂上结队而行的男女,隐约传来的方言语调,是每个春天自然出现的生活图景。当他们陆续离开,地上留下的跪痕、脚印、纸灰以及用砖石砌就的小小祭坛,一溜溜、一行行、一堆堆还在记录着、回顾着;待他们全部离去,田园山野恢复了平静,土地依然是敞开的土地,依然是空无一物的土地,就如同和人没了任何关系。土地毕竟是土地,其深厚、深邃的季节秘密这才要涌现出来,就在人们离开不久之后。
他们只拥有这么一个短暂的空闲,土地以及万物从此又开始忙了。确实,过了这时,都再不可能那样静静地闲着了。
哦,一望便知,雨就要来了。这雨要来就会来得很痛快,不会耽搁,也不会有所保留。这雨不会不使劲,不会。
春天就是这样开始的。